家庭领域的劳动价值被挤压和低估是去家庭化的社会根源

无论中西社会,幸福稳定的家庭对个人的身心健康,甚至财富积累都具有显著的保护效应。然而,近年来我国青年人的婚育率持续走低,2013~2020年,粗结婚率从9.9‰降至5.8‰,人口出生率从13.0‰降至8.5‰,粗离婚率从2.6‰升至3.1‰,呈现去家庭化趋势。这一趋势与新时代背景下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构成张力,亟须经济社会文化体系作出调整,系统性地厘清工作—家庭关系,推动企业践行家庭友好社会责任。

家庭领域的劳动价值被挤压和低估是去家庭化的社会根源

从网络舆情看,“恋爱不如搞钱”的心态流行,宣告了爱情在经济理性计算中的落败。该心态背后揭示了青年人两方面的生存困境:一是普遍的经济安全感丧失;二是工作挣钱与恋爱在时间精力上的争夺,两者不可兼得。其背后无论是鼓吹“买买买”的消费主义,还是“鼓吹996是福报”的加班文化,都折射出当下经济社会环境对人的工具化,青年人作为消费者和生产者的特性被无限放大,而作为自然人的本真需求却被“共识性”地压抑。

工作和家庭分属于经济生产系统和社会再生产系统,都需要人的劳动投入。但前者属于有偿劳动,遵循竞争效率和商品价值逻辑,后者属于无偿劳动,遵循关系培养和情感回报逻辑。一个可持续社会的工作—家庭关系,必须以人的发展为核心。只有实现了家庭领域中的人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,人享有了充分的获得感和幸福感,才能为生产体系提供持续动力,实现生产与再生产的良性互动。

当一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对社会再生产形成系统性的挤压,当大家都以职场成就,特别是挣钱多少为衡量人生成败唯一标准的时候,个体对社会再生产领域,如情感维系和家庭责任的投入就会高度压缩。与此同时,女性面临人生失败的境遇几乎是注定的。因为在性别分工文化下,只要她进入家庭,就必然承担更多的生育和家庭责任。在现有社会体制下,女性特别是那些缺乏家务支持资源且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,因结婚生子而丧失的职场机会和人生代价最大。

缺乏家庭友好的企业文化和制度设计阻碍性别平等政策执行

“家庭友好型”政策与“女性友好型”高度重合。回顾我国的政策实践可知,在男女平等基本国策的统领下,我国已经建立起相对完善的法律法规体系,对女性的人身、财产、政治参与、文化教育、劳动就业、婚姻家庭权益等都进行了明确规定。但由于缺乏相配套的社会文化环境,女性的法律地位与现实地位始终存在差距。近些年来,一方面女性权益保护立法不断进步,家庭友好政策不断推出,女性维权意识也在上升,但另一方面,女性在孕产、哺乳期间被解聘、降职、减薪等违法现象屡禁不止,公众对职业女性遭遇“母职惩罚”的担忧有增无减。

2021年,随着三孩政策的出台,全国各省市陆续修改计生条例,延长生育假和增加育儿假。政策本意是保障职业女性在生育期间享有正当的经济权益,但却引发了社会广泛的热议,担忧过长的假期将抬高女性就业的“隐形门槛”,加剧职场的性别歧视。事实上,职场上对育龄女性的歧视不仅源于生育费用负担,因为生育保险基金的建立和支付已经减轻了企业的负担。但企业可能面临的更大问题是,生育假所涉及的工作调整、人力资源重新配置等,因为普遍缺乏工作机制预案,则可能影响生产效率和用工成本。也就是说,如果没有家庭友好的企业文化和工作制度设计,没有尊重生育价值、尊重家庭劳动的人力资源管理制度,国家推出的家庭友好政策对于女性发展来说也就成了一把双刃剑。

推动企业践行家庭友好的社会责任须筑造配套社会文化基础

长远看,企业建立家庭友好型工作制度,既是一种社会责任,为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做贡献,也是自身发展的必须。在日趋激烈的劳动力和人才争夺战中,企业通过支持员工扮演好父母角色,平衡好工作—家庭角色,使员工安心高效地工作,可以提升企业的凝聚力,吸引和留住人才。我国当前快速的人口结构转型,昭示着企业践行家庭友好责任,打造家庭友好型工作场所势在必行,而配套社会文化基础的进一步筑造也势在必行。

加大政府对公共服务的投入,为企业践行家庭友好责任创造基础和条件。企业作为市场主体,践行社会责任离不开政府的监督、鼓励和福利托底。梳理北欧国家的经验可知,他们支持性别平等和家庭友好的政策,主要有三个核心支柱:一是普及的儿童津贴和日托公共服务;二是慷慨的育儿假和父亲假期配额;三是较小的收入差距和弹性工作制,并不断进行缩短工作时间、提高工作效率的探索。三者相辅相成,其中政府提供稳定的福利和公共服务扮演基础角色。因此,我国在已经实现全面小康,走向共同富裕的时代背景下,各级政府需要加大对住房、幼托、教育、医疗和养老等民生服务和公共设施的投入,通过减税或补贴政策鼓励企业践行家庭友好政策。

建构“以人为本”的社会共同价值理念,让家庭友好文化在不同社会主体之间实现良性互动和循环。如前所述,当整个社会宣扬“生产高于再生产”的价值观,企业的目标不会与社会可持续发展目标相协调,缺乏从人的发展角度思考工作制度和场所设计的内生动力。我们期待一种基于员工、企业、政府和社会达成共识基础上的良性循环,而非因利益博弈产生各种非预期后果。只有共识,才能让社会对政府公共政策形成稳定的信任和预期;只有共识,才能让企业认真思考员工的生活需求和时间轨迹,设计弹性工作制、远程办公、缩短办公室时间等,改变强制和僵化的工作机制;只有共识,才能让员工获得安全感并高效投入,从而对企业产生归属感和认同感,在工作中收获幸福。

面对高度内卷的竞争轨道,每一个年轻人都要反思并树立适当的工作—家庭观。工作是联结个体与社会的纽带,我们不仅需要从中获取维持生活的金钱,还需要获得持久而稳定的人际关系和幸福体验。因此,从精神和实践两个层面,创造性地发展个人生活理想,并积极地选择和投入工作和家庭生活,是个人避免被高度工具化的唯一道路,也是推动企业践行家庭责任和发展工作—家庭平衡文化的个体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