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颜惠庆日记》中留下37种英文书 其中9种中文书9个
北洋政府里,爱读外文书的外交家颇不少,如陆徵祥、颜惠庆、王宠惠等皆是。由于颜惠庆留下了长达三十四个年头的英文日记,经翻译整理的印本厚达三千多页,因此我们对他的读书生涯是有不少直观的了解的。
颜惠庆(1877-1950)的父母均受过英语教育,他从小浸淫在英语环境里,英语对他而言跟母语差不了多少。他会用英文记日记、写自传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关于他少年时期的阅读,《颜惠庆自传》有过描述。其中讲颜惠庆兄弟十几岁的时候:“我们曾读过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和《我的宗教》。也读了不少狄更斯、萨克雷和司各特诸人的有名小说。《雾都孤儿》读后,令人凄戚,而《荒凉山庄》,翻开数次,迄未终卷,令人难以欣赏。至于兰姆的《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》,读后,殊觉趣味横生。至于他的另一本书中,涉及中国‘烧猪’的故事,突梯滑稽,离奇可笑。《回顾》(按:爱德华·贝拉米著),描述一个虚幻怪诞的世界。然而今日的世界,由于各种科学的发明和发现,一切进步,早已超过作者的梦想。”(姚崧龄译,人名、书名等则按现今习惯转换)
颜惠庆的阅读习惯,保持终生。去年,我把《颜惠庆日记》浏览一过,重点看的是他对读书的记录。权且以1945年为例:这一年在他日记中留下记录的书,有37种,其中中文书9种,包括《金刚经》之类的佛书、《红楼真梦》这样的说部以及中国史书等。其余的28种,应该都是英文书,11种是文学作品,其中除了《浮士德》属于经典文学,剩下均为通俗小说,包括侦探小说、犯罪小说、科幻小说等,比如埃勒里·奎因的《荷兰鞋之谜》、萨克斯·罗默写的傅满洲系列小说、阿加莎·克里斯蒂写的波洛探案。另外17种英文书,则是政治、历史、传记、宗教方面的。
粗略地估计,《颜惠庆日记》中记录的阅读书目大概有一千多种。凭我的印象,其中中文书大概只有十分之一左右,而有约一半的英文书都是文学书,而这些文学书里又有百分之七八十是流行小说。
颜惠庆从少年时代起就爱读小说,他大概并不把它们看作陶冶性灵的高尚文艺,而是当成一种消遣——在那个甚少娱乐活动的时代,读流行小说,对很多人来说都只是娱乐。1913年,颜惠庆出任驻德国公使,后调任丹麦、瑞典等国公使,1919年任中国出席巴黎和会代表团顾问,先后在欧洲待了好多年;1933年,他被国民政府委任为驻苏联大使,又在苏联待了三年。他在欧洲期间,近水楼台,买了大量外文书,也读了许多英、法文小说(法文是为了外交上的便利后学的,程度似不高)。
在日记中,颜惠庆通常只是记下书名,只在个别时候才写下自己阅读的感受或对书籍的评价。如1945年4月16日的日记中写:“读科尔的《论欧洲形势》和韦尔斯的《未来事务的形态》。后者扯得太远,而且太玄。”(《颜惠庆日记》第三卷第675页)。如果单单读译文,可能会以为颜惠庆读的这两本书都是关于政治形势的,其实不然。后者实际上是英国小说家赫伯特·乔治·威尔斯(Herbert George Wells,1866—1946)写的一部科幻小说。
2019年,我购得一部精装本的英文旧书,书名为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,正是威尔斯的这部小说。书名不好译,为行文方便,姑称之为《未来图景》。威尔斯一生写下诸多科幻名著,如《时间机器》《莫洛博士岛》《隐形人》《世界大战》《最早登上月球的人》等等,而出版于1933年的《未来图景》似乎不那么有名,迄今也没有被译为中文。不过,它倒曾两次被改编为电影上映,第一次是1936年威廉·卡梅伦·孟席斯导演的,第二次是1979年乔治·麦高文导演的,均为未来感十足的科幻战争片。
我手上的这部《未来图景》,是1936年美国麦克米伦公司印的,书前空白页的右上角钤了一方尺寸很大的白文印,印文为“颜退省堂”。这是颜惠庆家族的藏书印,不少现藏图书馆的颜惠庆旧藏图籍上均有此印。“颜退省堂”据说为王福庵所刻,厚实朴茂,很耐看。想来,当年颜老先生读的《未来图景》,就是这一本了。
颜惠庆的部分藏书,曾捐给南开大学。《颜惠庆自传》里写,1937年,“天津南开大学,和其木斋图书馆被炸毁的噩耗传来,令人深为痛心。木斋图书馆系天津卢木斋[靖]先生捐款修建,除卢氏所赠藏书外,收藏的中国书籍甚多,不失为国内完备图书馆之一。在我离开天津赴青岛之前,曾将个人收藏的英文书籍,和杂志多种,赠给该馆。此次当然同遭焚毁。”(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34页)不过,颜惠庆捐给南开的英文书,并未尽数焚毁,我就见过流散在外的一册,贴有特制的藏书票,上书“颜骏人先生赠 南开大学图书馆”(颜惠庆字骏人)。
颜家的藏书,大概多数进了图书馆,但外间也有流传。要特别说明的是,钤“颜退省堂”印者,还包括颜惠庆子女的书。比如我去年买的一本英文书,苏珊·朗格的《哲学新调》(Phi losophy in a New Key),1978年印的第三版,书名页右上角也钤“颜退省堂”印。颜惠庆1950年就去世了,当然不会收藏一本1978年印的书。在此书书名页上有题识,署名是一个“棣”字,显然,这是颜惠庆的儿子颜棣生的藏书。因此,不能见了“颜退省堂”印,就认定那必然是颜惠庆的书。不过,对这部《未来图景》,我们倒有些把握:毕竟他在日记里记下了。
岔开说一句,颜惠庆还读过张爱玲的小说。1943年7月15日的日记里有“读张爱玲的小说”的记录,16日又记:“看完《紫罗兰》杂志。”从1943年6月号起,《紫罗兰》杂志分三期连载张爱玲的小说《沉香屑·第一炉香》,他读的应该就是这篇。颜惠庆不仅读了张爱玲的小说,还见过张爱玲本人。1944年4月11日的日记里记载:“张女士(爱玲)来访。”说起来,颜惠庆早年曾照拂过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,张爱玲来看他并不奇怪。
1945年,沦陷中的上海,68岁的老人颜惠庆,在打理繁多的工商事务之余,还捧读厚达四百多页、“扯得太远,而且太玄”的科幻小说。这样一幅阅读的画面,我总觉得是有意思的。